站在家鄉的講壇上,我很激動,也有很多感慨。我在1978年2月離開隨州,當時還叫隨縣,到今天,已有整整34年。這34年,恰恰是中國發生歷史巨變的時期。當然,也是故鄉巨變的時期。在經歷了很長時間的政治動蕩和災難之后,我們終于知道了應該敬畏歷史,珍愛文化。
敬畏歷史,珍愛文化,說起來容易,要真正做到,做好,絕非一時之功。
在座與我同齡的各位,還有比我年長的前輩,想必都不會忘記所經歷的“文革”那場文化浩劫。我1956年出生,1966年“文革”爆發時剛剛十歲,我們這一代人,在開始接受教育的年齡,不幸遇到的正是文化不斷被破壞、知識被貶低的年代。當時我們家住在隨縣唐縣鎮大橋公社,記得“破四舊”時,唐縣鎮南關在一處大庫房里辦過一次“破四舊”成果展,展出的都是抄家來的私人物品,有金銀首飾,珠寶,古代字畫,甚至連民間手繡的床單、被套、花布鞋這些民間工藝品,也在其中。與此同時,中國各地的農村上下,宗祠被拆,寺廟被砸,僧人被逼迫還俗,還要他們結婚生子……
這就是我們親歷過的年代。歷史的載體越來越少,傳統成了被貶斥、被批判、被破壞的對象。在這樣的背景下,在這種氣氛中,誰還敢談傳統,誰還敢提出保護民間藝術,誰還敢說要珍愛文化?像今天上午舉行的這種隆重而盛大的炎帝神農拜祖大典,簡直不可想象,那只能是天方夜談。
我們隨州有著特殊的地理位置,有得天獨厚的集大山、丘陵、平原、河流于一體的豐富而多層次結構的自然條件和農耕文化基礎,有炎帝神農的足跡和千古傳說,有深厚雄渾的楚文化的浪漫揮灑,有李白與紫陽道人的唱和,有以“劉隨州”為號的劉禹錫的優美篇章……
我這里特別想提到我們的方言與古典文學的關系。來過隨州的細心的各位,可能會發現,隨州的方言和口音與周邊幾個地區有著很大的不同,西北邊棗陽,南邊京山鐘祥,北邊信陽,東邊安陸,彼此都有不同。即使在隨州范圍內,不同地方也有區別,洪山、三里崗一帶,唐縣鎮、厲山一帶,淅河、城區、均川一帶,都有不同發音和聲調。隨州口音很難改變,走到世界各地,我能很容易地聽出誰的普通話里的隨州口音。有一年,在北京公交車上,我聽到一個人講普通話,我馬上斷定他是隨州人,一問,果然是。我自己的普通話也一直講不標準,我夫人從小在北京長大,講非常標準的普通話,糾正了我二十幾年,我仍然進步不大,l和n永遠也分不清。
隨州歷史對我的最大的直接震撼,莫過于曾侯乙編鐘的出土。1978年暑假,從上海復旦大學回到故鄉,我有幸目睹了曾侯乙墓的發掘過程。為故鄉擁有的悠久燦爛的歷史文化而自豪,為自己生于斯長于斯而自豪。
文化說神秘也不神秘,在于我們如何去認知,去感受。從方便社會交流的角度看,推廣普通話有其必要,但從增加文化的豐富性、保留區域文化的個性角度看,方言卻不應廢除,反而值得關注和研究。保留方言,研究方言,地方戲的搶救與保留,地方民歌的搜集與整理,都能發揮積極作用。我有一位中學同學,她的父親一輩子熱心于隨州民歌的收集,有好幾百首,前幾年我的同學找到我,請我為這本隨州民歌集寫一篇序。我不是專家,不敢班門弄斧,輕易答應。但卻很敬重他的工作,欽佩他的毅力。一個地區的文化的傳承,其實,就在這種熱愛和搶救中。
對于我個人而言,在一段時間里,我覺得應該為故鄉的曾侯乙墓能夠得到重視,得到有效地保護而盡綿薄之力。在那些資料中,我還保留了八十年代與呼吁保護曾侯乙墓相關的報道。當時,我在不同報紙上發表消息和內參,希望促成將遺址從軍隊交由地方管理。很高興,這一內參引起了高層的具體批示。我為自己能為故鄉鼓與呼而高興。我想,一個熱愛故鄉的人,珍愛文化的人,都會這么做。
的確,敬畏歷史,珍愛文化,需要從具體事情做起,從每個人做起。一個民族,一個地區,只有當文化真正滲透于每個人的日常生活,當歷史的魅力被充分挖掘出來,吸引每個人的目光和參與其中,才有堅實的厚重的基礎。宏揚傳統是一曲交響樂,是宏大敘事,需要每個音符的飛揚,需要每個細節的填充。故鄉人三十幾年來為搶救、搜集、弘揚隨州歷史文化,揮灑了智慧和才能,付出了心血和辛勞,在他們手中,被淡忘的、被忽略甚至被破壞的歷史文化,終于呈現了新的面貌。
路還很長,還有需要拓展的領域,需要打磨的細節,但故鄉人已經引人注目地走過30年。我們有理由相信,下一個30年,隨州在敬畏歷史,珍愛文化方面,會做得更好,走得更漂亮。
(作者系當代著名作家、人民日報社高級記者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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